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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看見其他可能所以無法停止 解析梁平正雕塑藝術 文-蔡佩玲
11~混種與擬生梁平正雕刻創作中的神話特質. 文-張慧慧
12~梁平正的它空間的翻轉.文-林怡秀

10~ 看見其他可能   所以無法停止 解析梁平正雕塑藝術 

藝術觀點  ArTop  Issue. 40     

2009年10月號  Page85~89   當代展演

作者: 蔡佩玲

看到藝術家梁平正的雕塑作品時,開始驚覺到,如果自己的眼睛是自己想像出來的,那甚麼叫做看見。好像被搓揉過將扔紙蔞的紙張。又像一堆肥皂泡沫,也像被毛蟲捲起的枯葉,輕飄飄的像是會隨風飄揚,好像隻手可以輕易將作品捏碎,他的創作,像是敏感的話題般,可引發各種天馬行空的連結,他的創作,是一直在試圖脫離,連物質本身的量感都不惜拋棄。

1.看到的眼睛是想像的

1~[覺得,木頭不該是只有塊狀、重重的美感],似乎想徹底脫離社會、功能甚至重量的束縛,想擺脫強制人該如何安排一生的制度;所以,才說梁平正的創作,一貫的有種容許失序的寬容,是容許質疑,容許混亂後再前進的火花,各系列的創作,包括重力釋放、飛行系列、非獸、非器、面具、非書等,是一連串的反對姿態,反對重力、反對歸類’反對實用性、反對日常認知,正如他坦承的,[我喜歡敏感的話題,是燃料,可以產生連結],其作品的敏銳度正是如此,在於觀者一眼過後,被作品引發的種種無法控制的揣想,留下難以平復的多元可能性。某種無法抹去的獨特感,促使觀者增加對所謂盲目共識的敏銳度。

如果外在眼見的一切不是真實,只是被訓練後的解答,那,我們還可以信任我們的眼睛嗎?梁平正雕塑中的藝術語言,藉由作品逐漸成為觀者接觸世界的某種方式,一種新的經驗藉由其創作產生,一種新的方法被引發,作品【方體胚胎】中,沒有一班認知的實用性,已非可以使用的工具,更非可容許坐下的椅子,現實的功能性直接被捨棄,轉而洋溢著另種純美的光芒。可說,這非一班的新世界,是藝術家希望開拓的介入視野。怵目驚心的是,一般人畏懼於不平常,只懂得用框架來行使方便法門,創作者以作品挑戰的是一般人唯唯諾諾的方便策略,尖銳批評的是盲從的觀者眼睛,盲從實無異於目盲。

藝術家重新創照語言來表現他想要表現的事物,習慣依賴一邊語言表達事務的我們,因為那個重新被發明的語言,而擁有意外的心情竟,新方向,新圍度,事實上,觀者的眼睛正以全新的方式被開啟著。相較於傳統工法的雕塑創作,梁平正的作品牢牢地抓住人們,迫使觀者進入到作品哩,積極地參與其中,在作品內部感受到自己未曾領悟的想法。如果單從形式上形似與否的觀點切入,就容易完全地錯過其作品相較於傳統雕塑而言的全新效果,事實上,其作品讓觀者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感受到自己的眼睛是如何容易忽略。該說,大部分的我們,常是太過文明的看著、望著,在訓練有素的觀看模式下也經注定看錯許多。藝術創作之所以動人,在於全新的可能性也讓觀者有機會碰觸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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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雕塑之外

2~與傳統雕塑創作者不同,梁平正的作品,不是想要服膺某種形體,他作品中易於一班雕塑的效果,確實讓人見識到新的美學可能性。猶如素描時用炭筆經營對象物的質感般,梁平正的雕塑作品表面上也佈滿繁複的佈局痕跡,這樣的手法不同於一般雕塑技巧;密布於雕塑作品上的刻痕,是反覆刻畫的描繪,也是深藏筆觸意義的實踐,這創作習慣也出現在不鏽鋼雕刻作品上,做聘【鯨尾虎斑】通過藝術家肉身的努力,實現出難得的風景。藝術家通過對材料的使用,讓另一個世界展現在他前面,且那將是一個他開始生活於其中的創作世界。可以說,那是創作者開始實現自身的起點,也是他新的存在方式。

3~如果雕刻的材料都消失了,那還是雕塑嗎?還是,因為際遇擺脫的太多了,所以,才冒著消失的危險。與傳統工匠思維模式完全不同,他的創作,是種脫離他者箝制的脫離姿態。[雕只有剪髮,無法彌補],停止的剎那,若非恰到好處的當下,就等於失敗,所以,才說梁平正的雕塑藝術,是場遊走邊界的戰爭。其作品中被拋棄的量感,薄如蟬翼的雕塑,且看起來幾乎可以穿透的物件,視覺上的輕盈量感,似比擬於時空變化下不得不產生的遷移幻滅。如果,一切只是無數偶然造就的,那永恆在哪,如果永恆只是一種幻象,那麼,不變的將永遠會變,面對真正的現實,變換下突然消逝的荒涼,面對那樣的逝去,是更需要強悍的。

一種新的創作習性發展出來,並開始透過那些姿態擁有異於平常的表現力. 梁平正曾表示,在創作的時候,就是與媒介物的互動,對象似乎也有自己的情感在,"會看很久,再順性而雕,慢慢會自己出來"創作過程就是雙方不停的對峙或說對話;每一個動作背後,都有一番靜默的堅持,就是那似有生命的紋路的自我實現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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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卡咪 2008 檜木 192x120x50cm

3.不要假裝認識自己

4~梁平正的創作,像是某種告解,似乎要看到真正的自己,是件需要掙扎出來的付出.他努力的讓自己朝自己所至愛的目的前進,”試圖抓住那巨大力量,無法形容也看不清楚,但那東西一直在那吸引我,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希望表達的方式可以感動人",這是他堅持下去的理由,希望自己的生命在自己可以移動,可以感覺,可以吸收與體會的時候,讓一切朝自己所期許的方向投擲.

當然每位藝術家都有自己偏愛的元素,也讓自己的創作風格反應自己的存在,梁平正的創作手法,一貫的一直剝去,像一片一片剝洋蔥般,每一個雕的手勢等於刻意捨去外在,剰下的,是刻意經營留下的深層溫潤質地,其實作品中難得得恰到好處,不僅反映了藝術家的存在,也部分地形成了藝術家的存在,它也是永恆的瞬間.

作品[曉鷹],不是認知中可以辨識的形體,沒有可共對照的名相,呈現的是另類挑動,作品[松鼠],有種神秘難解的魅力藏身在扭曲著的各成皺褶中,不是赤裸裸的暴露,而是若即若離的躲著,讓觀者眼光無法移開,不是剎那間湧現的質白,而是個充滿奇蹟的新世界。因為如此,觀者存在的世界也有了變化,同時也引起另一方面發生變化。

藝術也是種激勵,激發我們質疑那些被視為天經地義的東西,鼓舞我們可以轉向,可以看到內心的吶喊,看到被遮掩的本質。無法抹妹的是藝術家自己,作品上每一個刻痕,每個細節的波朗轉折,每個消逝的雕去,都等於它自身,等於難以言喻,無法刷掉也無法形容的自身。作品【蝴蝶面具】中,木頭與金屬質感的衝突性被明示在觀者眼前,兩種材質的衝突似乎正在高聲囔囔著知音難覓的苦楚,木頭上縝密的紋路,也似乎在暗示著堅持可能是一中愚蠢,為了一個特別的原因,沒有人知道的原因,藝術家寧願丟棄舊的包袱,指企盼真相不被遮蔽,真面目不被忽略。

 [藝術]並不創造這些形式,他是在選哲和組織這些形式,以便增加、保持和精煉這種知覺經驗(註1)。對於無償,對於生妹,對於銘向,是一職讓藝術家琢磨再三的焦點,他樂於破壞觀者的認知、分類,在在以迴異傳統的創作手法,以便開放自由的藝術創作來介入觀者的生活,以作品來挑戰一邊人認為的永恒常在,他的作品,想是刺蝟班刺人、也像是沒有答案的失序,可以吸引最貪婪的探究目光,每次探索都將成為一個全新的連結。他作品中的異質性,彰顯的是不懂得自獨特中逃避,也不盲從魚貫有認知的主動鬥爭。

當個體自貶、自我犧牲、自製時,就是生命力贏弱的象徵,妥協等於生命的蒼白;不容許有可以止步的藉口,這將是最壯闊的許諾。

只懂妥協是真正的地獄,因為妥協只讓你錯過一切,不俗波逐流是最高調的存在模式,也是最動人的選擇意志。梁平正的作品,不是隔靴搔癢的安慰,每處刻畫、每次捨去,都詳實交代著無法抹滅的鬥爭過程;不安於粉飾太平的假象,在品背面甚至底部,還有凹處空間等細節的處理痕跡,在三通過審慎周詳處理手段展現的,糾結出的,正是作者不妥協的探索痕跡。藝術家的存在,在全新創作模式中被實現,這是整個蔥滿創作主體意志的新世界,觀者也不得不置身其中。

 註議;

1、杜威(John Dewey),[經驗與自然],傳統先議,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頁248。

11~ 混種與擬生 梁平正雕刻創作中的神話特質

雕塑研究 第六期(2011.09)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藝術與造型設計系

碩士班研究生

作者 張慧慧 Hui-Hui Chang

1. 摘要

當代藝術中的”混種”形象甚早,神話中常見人與生物、生物與生物之間,互相混雜而不限定於固定形體變化,這些古老的傳說與記述,皆可說是初民將混種的”反常”作為”超常”的顯像來理解、崇拜的表現。
當代雕刻家梁平正(1958-)擅長以化輕、擬具象、擬實用與異媒材複合為創作手法,產生作品的”混種”與”擬生”特質。本文以梁平正創作生涯的多元面向為切入點,論及作品形式表現如同介於有機與無機之間,似有神靈附體的超自然生物,而其用的媒材混搭也超越傳統與現代的的邊界,擴充了雕塑的可能性。另外,梁平正順勢而雕的技法展現作品中流動光影的視觸感,將身體姓重新召回以不鏽鋼為表現媒材的雕刻創作之中。梁平正透過媒介與形式解構了虛擬/真實、超常/日常、神/歷史等二元論的界線,更進一步的呼應人類最本源的宇宙觀,在萬物與己身的生命聯繫中想像生命與藝術的各種可能。

2. 前言

「混種」作為當代藝術創作中屢見不鮮的形象表現,可溯源至神話或寓言題材之中。在東西神話之中,混種與變形的生命體皆源自於先民跳脫時空限制,對於生命之可能性的追求,與超越形體侷限所作出的想像。諸如希臘神話中,天神宙斯(Zeus)為了追求少女歐羅巴(Europa)而化身為公牛,海神帖蒂絲(Thetis)讓諸神難以匹敵的變形天賦,埃及神話中隼頭人身的守護神荷魯斯(Horus)、狼首人身的冥王阿努比斯(Anubis),中國神話《山海經》中神異的動植物等等,神話中不受限於固定形體,能自由變換各種形貌的流動特質,「反常」作為「超常」的顯像而被記述與崇拜。

卡西勒(Ernst Cassirer)指出,在神話故事中,無論是自然力、圖騰物,或是遭遇危險、超脫死亡的變形等等,都是「原始的」(primitive)思維在面對生命時,所產生的體悟。在原始的心靈中,生命並非是片斷,而是時常被感受為整全(total)的存在,在相異的生命體之間流轉,其間不存在無法跨越的障礙,沒有任何事物具有不變的形體,透過變形,一切事物可以轉化為一切事物。初民透過變形與擬生的信仰與想像,跨越肉體的死亡,將其轉換為精神的永生,是原始人類「對於死亡現象堅定而頑強的否定」。1

另外,神話中原始思維對於生命的理解是整全的,而非總括性的(general)。易言之,野蠻心靈「一舉而窮宇宙萬理」的思維,認為「若不瞭解一切,就不能解釋所有東西」的思辨方式是與科學思維相抵觸的。「文明的」心靈渴求將事物細膩地分解,將難題解析為許多可一一解決的小部分,系統化的分工與層級制度成為與原始社會最大的分野。​上述的意象在當代雕刻藝術家梁平正的作品中可見其端倪。梁平正的作品具有化輕、擬具象、擬實用與異媒材複合等特質,其〈非書〉、〈面具〉、〈飛行〉系列與多項擬生作品,所呈現出的「混種」與「擬生」特質皆可呈現其創作技法及藝術觀點。下文筆者就梁平正創作生涯的多元特質為切入點,論及使用媒材不僅超越傳統與現代的邊界,亦重生轉化為介於有機與無機之間,似有神靈附體的超自然生物。梁平正「順性而雕」的技法可上溯自羅丹(Auguste Rodin),在造型表現中流動光影的視觸感,卻又更進一步地呼應人類最原初的生命觀,在萬物與己身的生命聯繫中,想像生命與藝術的各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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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蝴蝶  2008  不鏽鋼&松木 70x30x20cm

3. 中外文化兼備的混雜特質

1~梁平正1958 年生於臺灣屏東,1982 年參與創立「笨鳥藝術團體」,1983 年獲第八屆雄獅美術新人獎首獎。1985 年畢業於中國文化大學美術系西畫組後,遠赴美國紐約大學(NYU)進修,在前衛的藝術重鎮中,他「所受到的震撼與刺激,帶給梁平正莫大的創作靈感,他自稱這趟體驗『更接近藝術的本質』」。2

返臺後,其創作不限於繪畫,因緣際會到了臺灣木雕重鎮三義後,亦突破了當時傳統木雕工廠量產所產生的侷限,3

發展出獨樹一格的創作技法,暗合陳寄閑所建構的臺灣當代漢系木雕創作分類系統中的「觀念性、複合媒材、裝置、抽象系統」:系統中之創作者與作品風格形態,是以媒材、藝術跨界、精神性追求等等嘗試來模糊化木雕與他類現代藝術表現、以及雕塑國境之間的明顯界線,「觀念性、複合媒材、裝置、抽象系統」積極表現出某些創作態度回應於「現代性」本質與理念的認同,而進入了這門「特別開放的學科」。4 

梁平正以童年於屏東的生長經歷,使其對自然、神話與流竄於自身血液中的文化具有深厚的興趣,同時也對山林懷抱濃烈的情感。另外,成年後旅居紐約的多年經驗,使其木雕形式的轉化不拘於傳統的範式,將中西的雕塑觀念融為一體,從單一材質到多重媒材的複合,木雕結合不鏽鋼的創作材料,與早年繪畫的根基為雕刻手法,開放雕刻創作的可能性。梁平正透過觀念、複合媒材與抽象的體系,鬆動並破壞觀者對於既有物件的認知,在裂隙中召喚觀者的經驗與記憶,開放對物件的感知,他自言「一直想要探索的是內心世界的東西。年輕的時候我不斷從外面獲取資訊,到三義開始做木雕後則不再關注外面的東西,而是關注內心世界。」5

2001 年,梁平正於首次雕刻個展所展出的〈飛行〉系列,鷹非鷹,龍非龍,更近似於古中國《山海經》的變形混種珍禽異獸,梁平正於創作自述中指出,材質是表現內心作品時所呈現的過程,表象不代表真實,真實存在於事物內在的本質。他透過「化輕」的技巧,切除木材的大片面積,顛覆材質本身所具備的厚重感,順勢而雕成的變形物形象,亦如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所指稱的「神話指使人在不知不覺中將它們想出來」,6 

梁平正不打草稿、不預先排演的創作方式,就如同是藝術品在不知不覺中驅使他去將其構想出來一般。〈飛行〉作為梁平正雕刻創作的重要起始點,是其以藝術家的手法,呈現原始神話思維的「混種」與「擬生」的特點,並於後續創作中加入現代性的不鏽鋼媒材,穿越古今中外與時空的隔閡,在遠古的神話系統中展現當代的主體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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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飛寶 2006 不鏽鋼 75x35x75cm

4. 有機與無機結合的混種神話

​2~「混種」的核心在於其有別於常態的超常,「變化」作為「混種」得以產生的過程,是神話中最扣人心弦的要素之一,所表現的不僅是原始思維對於形體轉換的奇想,更隱藏了遠古的生命與宇宙觀。然而,「變」與「化」仍可在本義上作出更細緻的分別,孔穎達於《禮記.月令》中指出,「易乾道變化,謂先有舊形,漸漸改者謂之變;雖有舊形,忽改者謂之化,及本無舊形,非類而改亦謂之化。」7

「變」所指涉的是原有形體的轉變,是系統之內的小幅度更動,如生物的成長;「化」則指稱形體瞬間的改易,超脫形體所加諸的框架與限制,完全失去原貌的跨系統範疇的跳躍。由此觀之,「變」合乎自然之理,「化」則突破了自然的法則,造成了物種的混合。是故,神話中的混種都具備了超常的力量,無視於生物的界限,且多以其能力特長之處或形體醒目之特徵,諸如羽翼(飛行),觸角(延展、攻擊)、豕喙(攻擊、進食)、紋路(保護)等,顯示原始心靈對超自然力量的想像。列維布留爾(Lévy-Bruhl)曾指出:「在回喬爾人(Huichols)那裡,『健飛的鳥能看見和聽見一切牠們擁有神祕的力量,這力量固著在它們的翅和尾的羽毛上』,巫師插戴上這些羽毛,就『使他能夠看到和聽到地上地下發生的一切。』」8

將力量的來源與器官產生聯繫,初民認為即使與本體產生分離,依然可以單一作用,且多種生物的合體,更可視為力量的結合。梁平正在 2006 年的作品〈相會〉(圖 1)、〈白金飛寶〉(圖 2)等作品,皆以不鏽鋼為媒材,透過大幅度的彎曲,呈現出扭轉不鏽鋼金屬的巨大力量。〈相會〉以流體的方紋與直紋表現飛揚的羽翅與尖喙,輔以穩重厚實的獅身獸足。〈白金飛寶〉以相同的紋路呈現小獸屈膝跳躍的瞬間,末端昂揚蜷曲,似尾巴亦如翅膀,混種的動物特徵結合,同時呈現獸性與神性。在雕刻技法上,樸實的質感轉化不鏽鋼材質的冷冽,扭轉觀者對於不鏽鋼的刻板想像。在造形表現上,則是透過虛/實、神/獸的交會與融合,呈現對非人的他者的關懷與尊重。而 2009 年的作品〈天王座騎〉(圖 3)更擴大了表現的張力,以臺灣樟木為媒材,巨型深海生物的觸角形體展現出力量的延伸性,同樣以平整細膩的記號與圖騰銘刻於其上,秩序的排列猶如遠古神祕難解的術法,使得木質的肌理形構出足以使觀者震撼寧靜的神祕力量。不同生物的混種,似魚亦似獸,錯亂了觀者的日常尺度。順勢而雕的技法,有如老莊無為而治的豁達,其中所內蘊的力度使整件作品呈現自然的有機形體。

另外,梁平正創作概念中「擬實用」的特點,亦將遠古的超常神話錯置於現代的日常生活,形成另一種奇特的「種」。相較於以上明顯為動物之合體所給予觀者迸發、張揚的超自然感受,梁平正在《面具》系列則是將人與動植物的特徵混雜起來,同樣以不同生命體混雜的概念與方式,卻呈現出穩重與厚實之感。《黃金面具》(圖 4)系列以臺灣樟木、紅豆杉等木材為媒介,透過細膩與具備光澤的紋理,以中國式的方型碑文柱狀體的無機生命作為雕刻的主幹,卻在細微處再現有機體的外形,諸如肢體、鬍鬚、鱗鰭等,在無機體的框架中透顯出冷靜凜然的溫度。梁平正強調「雙重視域」的正負空間表現方式,交雜編織出一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兼容日常與超常的混種變體。有趣的是,「面具」作為一種潛意識的迴避與防衛,象徵交流與表達的不真實,金色油彩漆之於木上,象徵權力的笏與權杖等搭配其左右,油彩的半霧狀效果隱隱倒映出觀者的窺視,究竟是觀者凝望假面,亦或是假面倒映真實,關於視覺權力從屬的辨證,皆模糊於視線的交流之中。透過「黃金面具」,梁平正表達了其創作是「尋找內在的本質」之核心價值,引領觀者直接面對生命的核心,提醒觀者過去與未來的方向。

四、傳統與現代融合的異質媒材在臺灣,木雕的發展始終與民間生活緊緊相繫,成為反映常民文化(civic culture)的重要藝術表現之一。

梁平正以木雕為根基,發展出不鏽鋼的系列創作,並透過媒材的跨界與精神性的追求,打破傳統木雕的工藝程序,重新思考傳統上對於空間性、實用性與生活性的連結,以其獨特的作者創作風格與形態展現其主體性。然而,對於傳統與現代的分野,並非將木雕傳統型態的轉變作出非此即彼的直線分割,陳寄閑指出轉變是「橫跨經緯的兩條時間軸線,是現代資本主義工商世界時間和民俗傳統時間的並存」,9

臺灣木雕表現的「雙重時間」特質逃脫了西方現代性與理性的時間順序,建構出錯置、拼貼的臺灣木雕發展的獨特面貌。有意思的是,梁平正所選擇的兩種創作材質,木質溫熱/有機/傳統與不鏽鋼的冰冷/無機/現代的對比,恰又符合其創作中的混種特質,使其創作不只在造形上呈現出奇妙的美感張力,亦於媒材的表現上鬆動並逆反了觀者慣有的認知。作為最早將不鏽鋼引進臺灣的藝術家,楊英風曾自述對不鏽鋼的喜愛:「不鏽鋼堅硬、率性的本質就具有強烈的現代感,它能充分表現我們今天科技進步的生活特質之一端;平板式的、機械化的性格。」10

從楊英風對不鏽鋼的一系列創作可見其對於景觀雕塑概念的提倡,因為不鏽鋼材質的耐蝕性,使材料擁有極高的穩定性,故其作品中堅硬的現代感與工業的機械感,以形狀複雜的拋光鏡面反映環境所產生的虛實感,都顯示了媒材本身的高度現代化特徵。相較於臺灣早期使用不鏽鋼的創作者楊英風的冷調性處理其作品,突顯出不鏽鋼本然的特性─理性、機械、現代,梁平正則以全然不同的面向開放了材質本身的可能性,解放了材質本身所內含的「視覺中心主義」。11 

鬆動視覺至上的單向度權力展示,將更多面向的感官經驗召回不鏽鋼媒材的雕刻表現之中。2008 年的作品〈白金三角沃土〉(圖 5)是延續 2006 年的木雕作品〈一號三角沃土〉(圖6)的創作概念,以不鏽鋼作為媒材的作品,是談論梁平正對不鏽鋼此種材質內涵挖掘的不錯出發點。梁平正在創作自述曾指出「原野大地上的一片沃土,孕育著人類無盡的優質生命,當繁華落盡、物換星移之後在有形的物質世界中,藝術家透過摸索、探尋及創造─讓作品超越時間,留在每一個人的心裡。」是故,以「孕育」作為創作母題,本件作品延續以往「擬生」的創作表現,以遠古的混種、擬生形象扭轉了不鏽鋼的肌理,透過一種類似於現代性中「破壞性的創造」12 

的力量來鬆動對材質既有的想像,呈現出一種翻轉、倒置的虛實空間,且延展了過往對於不鏽鋼材質視覺感官上的單一要求,身體性的回歸,使這件不鏽鋼作品充滿可觸可感的溫度。

傳統印象中剛硬、明亮、理性的不鏽鋼材質,在梁平正的作品中卻表現為一種自然的有機物形象,以現代性的材質混種出遠古神話的神祕況味。另外,同年的作品〈蝴蝶面具〉(圖7)作為〈面具〉系列的延伸,結合松木與不鏽鋼,一貫地表現出「混種」與「擬生」特質,但在表現技法上不同於以往反覆交織的圖騰記號,而幾乎是具象地以木質表現可清楚指稱的人體軀幹,刻意保留的孔穴自然地成為肌肉曲線的起伏。同樣以「真實」作為創作命題,卻不同於〈黃金面具〉冷靜超然地以無表情凹型三角形直面觀者,蝴蝶形的面具以不鏽鋼為媒介,將半孵化的蛋為中心,左右展開成翅,面具偏首的姿態使翅膀像是傾聽又如同即將飄升飛揚,孵化的意象暗喻新生卻又以保護的堅硬姿態呈現,對比於身軀的赤裸與毫無防備,面具成為唯一的武裝,卻又模糊了有機的面孔與無機的面具之間的界限,異媒材的結合使作品造形如混種生物,非人非獸,而更近似於當代科幻電影中的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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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卡咪 2008 不鏽鋼 192x120x5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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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尾虎斑 2008 不鏽鋼 210x110x60cm

5. 結論

「混種」與「擬生」作為梁平正作品的重要表現形式,順勢而雕的技法,使作品並非再現特定與具象的人與獸,其混雜的符號與圖騰,與其說是現實,反而更趨近於遠古先民所幻想出的宏大宇宙。梁平正以繪畫融合雕刻的技法,在造形上表現出極其獨特的混雜特質,牽引出關於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等多層次的討論空間。作品由較早期的〈非書〉系列(圖 8)所帶有的文化特徵與具象的表現形式所透顯出的力度,到近期完全以藝術家的想像力與內在精神,將媒介提升至質性的轉移,在造形上崩解了虛擬/真實、超常/日常、神話/歷史等二元論的界限,正如李維史陀所指出關於「原始的」思維與「現代的」心靈的觀點:如果我們被引致這樣的信念:「在我們心靈中所發生的事,與基本的生命現象本身,並無實質性的或根本性的不同」,如果我們再進一步被引致「在其他所有生物(不只是動物,還包括植物)與人類之間,並沒有不能克服的鴻溝」這樣的體會的話,我們也許就會參悟到遠超過我們所能臆想得到的更豐富的智慧。13

神話某種程度上的「真實性」在李維史陀等結構主義者的論述中被證實,過去被視為荒誕無稽之物在這樣的脈絡中,被重新賦予價值。生命與思維之間,並非如同十七世紀笛卡兒(René Descartes)以來的二元論所信仰的那般截然二分。梁平正作品的混種與擬生特質暗合神話內涵豐富的宇宙觀,除了有機物與無機物特徵的混種結合,突破觀者日常的界限,使作品籠罩於神話傳奇般超凡的力量之中;他同時以特殊的材料語言,將作品帶入作品本身所形構的神化空間中,突破並擴充了金屬材質所代表的現代性框架。梁平正將對於木質溫度的熟悉,移轉至金屬的構成與獨特的表現,逆反不鏽鋼光亮、均質、冷硬等特性,將視觸感重新納入臺灣近百年雕塑現代化的歷程之中,身體性的回歸豐富了不鏽鋼雕塑的可能,從而架構其神話的雕刻語言及主體性意識,梁平正不拘泥於材質,又超越材質的限制,開啟了當代雕塑的新觀點。

12~ 梁平正的它空間的翻轉

典藏今藝術270期    

作者簡介:林怡秀    1984年生於台北
曾任:(現代美術)雙月刊專題編輯
現任:(典藏、今藝術)雜誌採訪主編

1~對梁平正的創作生涯而言,影響最鉅的過程也許莫過於1987年離開原本復興美工教職、毅然遊學紐約,以及多年後隱居三義這兩個階段。1983年梁平正獲得第八屆雄獅美術新人獎,1985年他不帶任何資料,僅領著幾桶顏料、一支高粱便進入嘉仁畫廊,開幕時間一到、高粱下肚,便開始名為「即興繪畫展」的繪畫行動,在閉關27天後,畫廊內所有空間,包含天花板、地板都已經佈滿顏料的痕跡。而當他決定離開教職之列,真正進到想像中的藝術之巔:紐約之後,他才發現「創作」這件事,在那塊土地上無時無刻都迸發著各種大小不同的火花,路上藝術家的作品令人驚豔的程度也不亞於白盒子中懸掛的作品。在經過紐約的刺激後,使他決定回國後暫且停下純創作的方向,轉而投身室內設計與建築的行列,而在歷經多年起伏輾轉沉潛,梁平正才在隱居三義時重新找回創作的熱情,並在木雕中發展出一套專屬於自己的創作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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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完成的即興繪畫~嘉仁畫廊Lobby

2~「對我來說,做木雕只是把油畫筆換成雕刻刀,把畫布換成木頭」,在梁平正的木雕作品中,有著不同於一般傳統木雕的構成方法,傳統木雕大多講究造型實體與木料厚實感的呈現,但在梁平正卻是想著:「莫非木頭只能這樣表現?」於是他開始試圖呈現出另一種美感,也就是在其作品中的「輕」與「空」,在釋放木頭重量的過程中,同時也將當時自己的沉重心情釋放掉。木雕不同於泥塑從零或繪畫由空白開始的畫布,藝術家所要面對的除了自己的想像力之外,還必須了解眼前這塊木料曾經有過生命,這也是梁平正常說的「順性而雕」,

3~他認為自己其實是「去發現而不是去塑造」,而這樣「順興而雕」的概念,其實也與當年他在嘉仁畫廊所做的即興繪畫一樣,梁平正談到:「藝術家要把自己的視覺記憶釋出,套上當下的時空氛圍,我把畫布換成木頭,畫筆換成雕刻刀,所以在我現在的作品中,還是可以看到很多繪畫性。」梁平正的木雕特別專注於表面處理,在多年的發展中留下了米點紋、菱格紋、波浪紋等幾乎可謂藝術家個人簽名的處理方法,梁平正形容這些極富素描性的痕跡就像是先給了形狀再給木頭穿上衣服,但此之中「木雕和繪畫的手法對我來說其實都一樣,心靈想像和覺受的展現才是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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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箍棒 2015 櫸木 245x85x50cm

4~梁平正以「合」為概念於伊通畫廊推出一系列木雕新作。在中文裡「合」一字本身具有「會、聚、合攏、關閉」等字義,而在視覺形象上便是將兩個東西以一個介面組合在一起,在此次的作品中,梁平正將兩組鑿空的片狀結構利用似髮簪又像魚骨、獸爪甚或鎖鑰的元素結合起來,除了外殼的造型和素描般的質感外,同時也保有不同空間交錯的穿透感。「合」所談的是在有與無、正負之間與覺受的轉換。在過去梁平正處理室內設計與建築時,便已開始強調在建築本身「殼」之外,無法以紙面與建築材料勾畫出的虛空間的重要,例如人們如何在廊道中穿梭、怎麼在餐廚空間的桌子與工作檯面之間行動……,他談到在做空間時,自己要求的並非淺層的美感或雕梁畫棟,一個空間怎麼去避免人際間的狹隘、疏離,一個好的設計師要規畫的其實就是人的生活,「所謂形隨機轉,機能訂好了再來想形式、功能的東西」。而在這次的「合」系列中,梁平正也將這種對於「虛空間」、「它空間」的思考更加正式地提出,「先從形而上的角度抓住覺受,再透過技法把形而下的東西展現出來」。梁平正木雕的造型,對他而言都是記憶的再昇華,他談到「創作不可能無中生有,一定是根據你的視覺經驗而來」,諸如居住三義時期在自然環境中觀察到的蕨類姿態、貝殼的螺旋、動植物的造型與日常生活所接觸的事物等等,但他也強調,開始創作時必須要將過去所學與習慣暫時放開,才能不被這些慣性所限制。接觸木雕至今15、16年,梁平正表示自己仍對木頭這個有過生命的材料保有極大的熱情,希望能持續「一門深入」,他談到「因為只有生命是世界的語言,所以即便我用銅、用不鏽鋼去翻製,作品的原型都還是用木頭去鑿,但是在材料的變換之間,作品本身會產生質變,玩味材料原本就是藝術家的天性,對我來說材料都是平等的,就像有人問油畫顏料哪一種顏色比較美,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而在我和木頭之間,最後到底是我在刻它,還是它在刻我?這種創作其實是一種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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